水碧江寒向北流。溯81年的時光逆流而上,那場戰役緩緩鋪開呈現在眼前:1934年11月,中央紅軍一路疾行抵達湘桂交界,連續突破敵人三道封鎖線后,在湘江邊遇到長征以來最殘酷的一場戰斗。蔣介石決心將紅軍圍殲于湘江以東,派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自己則在南昌行營親自督戰,“黨國命運,在此一役。”湘江邊,注定發生一場慘烈血戰。蕭瑟之風湘江來。在廣西興安縣界首鎮(歷史上曾屬全州),一座明清建筑“三官堂”獨立在湘江西岸,當年朱德總司令和彭德懷軍團長指揮作戰的臨時指揮所就設在這里,撫摸被炸彈震得剝落的墻壁,塵封于江底的喊殺聲泛出水面。
當年,中央紅軍掩護的黨中央和中革軍委就是在這里渡的江。為了保證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能安全通過湘江,紅1軍團在在腳山鋪一帶阻擊陣地傷亡了3000多人,紅3軍團第4師在光華鋪阻擊陣地上傷亡了1000多人,第5師在新圩阻擊陣地傷亡了2000多人。敵機在天上瘋狂盤旋掃射,在廣西全州縣一個叫岳王塘的江水轉彎處,由于江水漸緩,從上游漂浮下來的紅軍尸體聚集在這里,江水看上去灰蒙蒙一片。整個湘江戰役,紅軍傷亡、被俘和失蹤人數近5萬之巨,中央紅軍從長征出發時的8.6萬人減少到3萬余人,只此一役,折損過半。湘江戰役,注定永留史冊。
碧透湘江披熱血。最為悲壯、可歌可泣的是紅5軍團34師。紅5軍團是全軍的后衛,而紅34師是后衛的后衛,是總后衛。承擔中央縱隊的殿后任務,在敵軍的包圍圈越縮越緊、跨越湘江之路隨時可能被切斷的危情時刻,他們只能在全軍過江之后再過江,面臨的處境兇險至極。紅34師是全軍著名的“鐵流后衛”,由來自寧(化)、清(流)、(長)汀、連(城)、(上)杭、永(定)、(龍)巖、武(平)的閩西子弟兵組成。主力紅軍西渡湘江以后,敵軍如飛蝗撲來,切斷了34師到江邊的通道。
34師血戰數日,與敵人拼盡彈藥。最后,除了紅34師代理參謀長王道光按中革軍委命令帶領200余人突出重圍返回湖南,100團團長韓偉率10余人跳崖幸存外,6000閩西將士幾乎全部陣亡,鮮血染紅江面。至今,當地還有“三年不飲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魚”的說法。湘江嗚咽悼英雄。紅34師以全師覆亡的犧牲,換取了主力紅軍的西進,那6000個年輕的生命,從此長眠于異鄉。湘江戰役粉碎了蔣介石“圍殲紅軍于湘江以東”的設想,革命星火重燃于未熄。
到父親跳崖處
已過花甲之年的韓京京是韓偉將軍的獨子,面向湘江,深鞠三躬,淚眼婆娑。這段悲壯的歷史,讓人每憶一次,心碎一次。韓京京曾在原總參軍務部、總參裝備部,中國駐前蘇聯大使館任職,現已退休。這位根系南國、生就北方的紅軍后代,性格豪爽,對黨史、軍史熟稔,說起父親、說起34師、說起紅軍長征,似有說不完的話,甚至幾度哽咽、幾度灑淚,款款之情溢于言表。“父親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就是‘幸存者’。”韓京京把思緒又一次拉回硝煙彌漫的戰場,“父親率部隊完成掩護主力突圍任務后,被敵軍切斷渡江的通路,只能且戰且退,當退到寶界嶺,海洋山山頂無路時,他和5名戰友舍身取義,縱身跳向身后的懸崖。”
萬幸的是,韓偉和其他兩名戰友掛在樹叢上,沒有死,被上山采藥的土郎中救護,在老百姓家的紅薯窖里藏了7天。數十年后,韓京京帶家人重走父輩長征路時,專門尋訪父親跳崖的地方,并在寶界嶺山麓找到了當年救起他父親的土郎中后代,那口紅薯窖也還在。當地老百姓還記得當時跳崖下來的紅軍團長,“他們三個你扶著我、我扶著你,顫顫巍巍地走著”。
躲過國民黨搜山后,韓偉和一個營政委脫下軍裝,把軍裝連同兩個皮包,兩條駁殼槍,兩發子彈——那是留給自己的,還有幾十塊銀元都留在老百姓家,一人一條扁擔,背上老百姓炒的幾斤糯米,扮成挑夫模樣,分頭去找紅軍去了。
此時,已渡過湘江的中央紅軍開始向西跋涉,而韓偉一個人的“長征”更為艱辛和曲折。一路上,他受過傷,坐過國民黨的牢,在諸多生死考驗面前,他沒有放棄對紅軍的追隨。直至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經黨組織營救出獄,韓偉才重回戰場,領導了敵后抗日游擊戰,歷任晉察冀軍區第四團團長、警備旅副旅長、冀中軍區第九分區司令員等職。
在解放戰爭時期,率部參加華北解放戰爭等多次重要戰役,歷任熱河縱隊司令員、第67軍軍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任軍委師范學校校長、華北軍區副參謀長、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等職。這位從1922年參加安源大罷工開始,在中國革命戰爭各個階段都留下戎馬英名的老將軍,身經百戰,胸前掛滿勛章,但最為惦記、無法忘懷的還是湘江邊上的那場戰役。
韓京京告訴記者,從他出生,從未聽父親提過湘江戰役,直到1986年韓偉將軍80歲時,中國人民解放軍要編寫《紅軍長征回憶史料》找到韓偉將軍,讓他回憶紅34師浴血奮戰這段歷史,韓京京才從父親那里聽到這驚天動地的鏖戰。塵封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再重新打開是非常痛苦的,“老人家接到任務后,眼神中透著悲痛和哀傷。顯然父親是把這段歷史完好地保存在內心深處,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很清楚。”
在韓偉將軍一氣呵成寫就的回憶錄中這樣記敘道:“彈藥打光了,紅軍指戰員就用刺刀、槍托與沖上來的敵人拼殺,直殺得敵人尸橫遍野。我團1營有位福建籍連長,在戰斗中身負重傷,腸子被敵人炮彈炸出來了,仍帶領全連戰斗。陣地上空鐵火橫飛,山上的松樹燒得只剩下枝桿,但同志們仍英勇堅守陣地,頑強戰斗。”韓偉將軍在生命走向終點時,仍掛念在湘江岸邊犧牲的戰友,要求將自己骨灰安放在閩西革命烈士陵園中,回到6000閩西子弟的故鄉,告慰他們的父老、他們的鄉親。
立下無字碑
1992年,韓偉將軍去世,韓京京遵照父親遺愿將他的骨灰送回到福建龍巖,這里是他帶領幾千閩西子弟走上長征的起點。直至今天,韓京京還記得骨灰安放當天的情景——在閩西的四月細雨中,上百位老紅軍、老干部和紅軍后代聚集在骨灰堂外的臺階上,迎接這位‘擴紅團長’。這位從鄂東走出的貧家子弟,走熟了閩西的山山水水,聽懂了客家話的一字一句,閩西人民養育了他,他對閩西的感情是那么真摯。遺骨放在閩西的大山,那片他懷念的地方。
送走父親后,韓京京的心也留在了閩西,這片走出十萬紅軍但“十之九九”都為新中國捐軀的熱土。2009年,湘江戰役過去75周年的日子,經過數年的苦苦找尋,韓京京在湘江畔為紅34師犧牲的6000將士立了一塊無字碑?;峡滔铝诉@樣一行字:“你們的姓名無人知曉,你們的功勛永世長存——為掩護黨中央、中革軍委和主力紅軍在湘江戰役中犧牲的紅三十四師六千閩西紅軍將士永垂不朽。”——那是因為,他實在找不全紅軍將士的英名,實在找不出壯麗詞句獻給紅軍將士的英靈。
隨后,韓京京又會同龍巖、三明市政府開始了一項漫長的工程:用多年時間查訪閩西每一處村落,查找出1000多名在湘江戰役中犧牲的紅軍戰士的名字,刻在花崗巖石板上,同無字碑一起立在湘江之濱。這些名字一一看去:賴老石頭、馬二二、陳三哩子、呂太陽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古佬,閩西方言,小伙子的意思),這些名字,在今天看來多半都不能算作名字,連小名都不夠。由此卻可大致猜出他們家里的情況,“李矮六”,可能是一個矮個子的李姓人家的第六個孩子;“馬二二”,馬家的老二;“李四古佬”,是李家的第四個男孩……他們的父母,連給他們取名的能力都沒有。
這些出身貧寒的、卑微的生命,有著和我們一樣的身軀,一樣的熱血,一樣地懼怕傷痛和死亡,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他們俯下身去,將自己的身軀碾碎為滾滾歷史車輪下的塵土。“習近平主席曾指出,革命軍人要有血性。什么是血性?寧死不屈,這就是血性”,韓京京對記者說。查找烈士姓名,是件耗費大量精力,但韓京京一直樂此不疲,他深情地向記者闡發了這樣一個道理:“凡是對這個國家作出過犧牲的人,哪怕過去了70年,甚至100年,哪怕你只是一個小山村的貧農之子,也一樣將被歷史記住!一個尊重英雄、牢記歷史的民族,必是偉大的民族!”
為師長塑像
湖南省道縣瀟水河畔,有一座百姓熟知的“無頭英雄墓”,這位無頭英雄就是紅34師師長陳樹湘。陳樹湘年長韓偉一歲,在那個血與火的年代里,他們協同作戰,相互配合,相互支援,在湘江戰役中他們生死與共,在共同完成了掩護黨中央、中革軍委和主力紅軍搶渡湘江的任務后,他們又把生的希望留給戰友,把死的威脅留給自己。在紅34師沖出敵人合圍向湖南轉移的危機關頭,陳樹湘命令韓偉率師主力繼續突圍,自己率101團余部百余名人做最后的掩護可是韓偉第一次違抗了師長的軍令:“你是師長,只要你在,這個師就在。我帶100團做最后的掩護,你帶師主力(其實僅余不足300人)突圍。”兩位從秋收起義就在一起的戰友就這樣訣別了。
陳樹湘在部隊返回湘南的突圍作戰中腹部受傷,落入敵手。為了邀賞,敵人用擔架抬著他欲送往省城。1934年12月18日晚上,他們走到湖南道縣駟馬橋,夜宿祠堂。第二天清晨,敵人發現陳樹湘已經死亡。原來陳師長為了不讓敵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趁敵不備時用手從腹部傷口處絞斷腸子壯烈犧牲,時年29歲。敵人不甘心,又殘忍地砍下了他的頭,先在道縣城門上示眾,而后又送往長沙。他怒瞪雙眼的頭顱被懸于長沙城小吳門外,俯視著清水塘,在那里,他在毛澤東的教誨下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那里他為“蘇維埃新中國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79年后的端午節,我終于找到了陳樹湘師長失去了頭顱的遺骸。他被當地百姓趁黑夜埋在了瀟水堤坡的斜面上。我們肅立在他的墓前,淚水止不住淌了下來……我們擺上兩盆鮮花、從北京帶來的二鍋頭、從閩西帶來的點心,微微(注:指韓京京愛人張微微,閩西老紅軍的后代)的一聲‘大爹爹,我們來看你了!’,叫人撕心裂肺。”講到這里,韓京京已泣不成聲,“陳師長沒有后人,連外甥、侄子等也沒有。更讓人心酸的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張像是根據我父親口述的一張畫……”。流轉的時光,照一臉蒼涼,一條河流的悲傷,在紅軍后人的臉上,淋漓盡致的傾泄。2014年,陳樹湘犧牲80周年的紀念日時,韓京京請著名軍旅雕塑家劉林大師為他塑了像。三尊標準像,一尊被他的故鄉長沙博物館收藏,回到了他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生活、戰斗的地方。
另一尊我贈給了他1930年代帶過的紅4軍特務大隊——如今的某部紅3連,這個英雄連隊曾走出了羅榮桓、曾士峨、張宗遜、譚希林等一批將帥。連隊的官兵們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新兵入伍都會在他的像前宣誓!“還有一尊安放在我們家中,與我父親的像肩并肩,就像他們當年一起戰斗的歲月那樣。”如今,根據銅像復制的陳樹湘雕塑石像安放在瀟水河畔,這張年輕勇毅的臉龐,面朝瀟水,河水流淌唱著歲月的華聲,為河畔的英雄講述國家的發展,英雄當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現在已成為現實。英雄的臉龐掛上了笑容。
20多年來,韓京京追隨父輩的思緒和腳步,從閩西到桂北一路尋訪,一路整理,梳理著紅軍長征的真實歷史,尤其注重實物的發掘和考證,現在他已自修成中央紅軍歷史專家,大到軍團、小到營、連,在長征突破四道封鎖線的行軍路線上,他如數家珍。每到一處紅軍作戰的遺跡,他都要在戰壕里蹲守一陣子、在戰場上守望一陣子,感受紅軍作戰的艱苦。他曾在湘江戰役的阻擊陣地上發現兩枚沒有爆破的手榴彈,一枚收藏在他的家中,一枚他送給了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保存,后來,中央軍委原副主席張震老將軍到“軍博”參觀時,看到這枚手榴彈。
難掩激動,告訴一旁的其他三位軍委副主席和講解員,他當年就是用這種手榴彈在湘江邊與敵軍打仗,這種笨重的手榴彈要使出很大力氣才能扔出去。20多年來,韓京京將自己和愛人的絕大多數收入都投到重走父輩長征路上的事業上,他們照顧在世的老紅軍,先后為紅34師6000子弟立了碑,為陳樹湘烈士塑了像。“陳樹湘大爹爹英靈九泉之下應安息了吧,6000沒有子嗣的紅軍將士應安息了吧,我想我就是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后代,我還要把你們的信仰,把你們‘為蘇維埃流盡最后一滴血’的精神傳給下一代!”